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		  		我之舞  (第7/7页)
坛。蓝烟紫气慢慢凝滞,化成一对老人,互相依靠着坐在圆形的石台上:满头白发,一身布衣,几根野豆蔓儿爬上他们垂吊着的胳膊。    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。    “可我们还有下一回,”男的说,有气无力。    “我们下一回会跳得好,”女的说,颤颤巍巍。    老孟把嘴里的酒全喷出来,狂笑不止。    女的似要发作,男的把她劝住:“别理他,别,我们最好是走。”    老孟说:“你们要是说还有下一回,我就跟你们打个赌,我说没有下一回。”    “别跟他打这个赌,”男的对女的说“他肯定不会输,而我们注定赢不了。”    “怎么会?”    “我们活在这一回,他就没输。我们活在下一回的时候,下一回又成了这一回。我们赢不了他。”    “我们怎么办?”    “我们碰上厉害的了。我们还是走吧。”    石台上,两个老人瞬息不见,蓝烟紫气顿时消失。四面铃声摇响。叮噹悦耳缥缈悠扬,如歌似舞;八方鼓声擂动,发聋震聩跌宕铿锵,似舞如歌。天空空星辰谛听,地冥冥草木静悟。白色的祭坛矗立于空冥之中。天地随之一片欢腾。可闻而不可及的地方有人的合唱:永远只有现在,来生总是今生,永远只有现在,来生总是今生,是永恒之舞,是亘古之梦…    “我们找不到别的是吧老孟?”    “可不是吗?找不到一个点一条线一个面甚至一个单独的空间。那个家伙真是个好家伙,他还知道找不到没有‘我’的世界。”    “可我能在那个球里跳得不坏是吧老孟?举着火在那个球里。    我能吗老孟?老孟是吧,我能?“    “什么时候你不用问别人了,路,你就能了。”    路呆呆地微笑,算计着跳舞的事。    所有这些奇奇怪怪的事,都是十八岁那年夏天我在这园子里亲身经历的。我后来把这些事跟几个人说,他们都不信。老孟当初就已料到这一点,劝我不必就这些事的真假与别人争得脸红脖子粗。我问为什么?老孟说,死过的人自己会知道,没死过的人不可能不认为你是在胡说。    那个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,有一天清晨,雾气还未散尽,园子里来了个女人。她上下打量了我一阵,也不说话,摇摇头走开。    她穿着雪白的长裙,裙裾轻拂过绿草地,慢掠过矮树丛,白色的身影一会在古殿旁,一会在老树下,一会又在祭坛上,象个精灵一样默默地在园子里周游。她再次走近我的时候,我问她。    “您找什么?”    “找一个说好了在这园子里等我的人。”    “欧!您可回来了!他等您好几个月了。”    “好几个月?才好几个月?”    “对了对了,差不多一年了。”    “怎么会才一年呢?有一万年了。”    “一万年?”    “可能还要长。”她冲我笑笑,目光灼灼,有不熄的愿望。    “您不是找世启?”    “世启?”她摇摇头。    您找的人什么样儿?“    “腿坏了,眼还瞎。”    “老孟!”我说“怎么,会是老孟?!”    “他在哪儿?他还是每天都来吗?”    我看不出她的年龄。她身上有春天的不安的诱惑,又有秋光一样的沉静和安详。我在那乌黑的长发问辨出一缕雪白的颜色。    我把老孟工厂的地址告诉她。她谢过我,长裙又拂过草地掠过树丛,在蓊蓊郁郁的草木之中消失不见。我才想起每次世启问今天是几号时,老孟都能准确地告诉他,甚至说出年和月。    这天傍晚,老孟和路没有到园子里来。连着几天晚上,老孟和路都没来。只有我和世启坐在园子门口。    “那个警察说来也没再来,”世启说。    我说:“这倒好,我说不清那对老人是什么表情。你呢?”    “我也说不清。”    “他们说不定是突然发了什么急病呢?”    “怎么会两个人同时发了急病。”    “我是说,那样的话死倒真是没什么可怕。”    世启不反驳我。    我说:“他们要是知道自己患了绝症呢?知道仅剩的一点力气刚够走进那片草丛呢?”    “刚够?事先怎么能算得出来呢?”    “我说假如是那样,他们就会是非常坦然非常轻松了。”    “当然,也只有那样才可能。可实际上没有什么假如。”    实际上只有一个真实而具体的世界,这我知道。    夏天过去了,天短了,天凉了。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,园子里都有果实落在地上的声音。金黄的草叶上有飞蛾产下的卵。老树上,有鸟儿搭成的房。    又过了些天。傍晚,世启来时告诉我,他碰见路了。他说路说,老孟用完了所有的力气了。路说那个女人带回来一辆能够跳舞的轮椅,老孟便和她一起跳舞,象他们年轻的时候一样。他们从黄昏跳到半夜,从半夜跳到天明,从天明跳到晌午,从晌午跳到日落。谁也没有发现是什么时候,老孟用尽所有的力气了,那奇妙的轮椅仍然驮着他翩翩而舞。    “路呢?路在哪儿?”    “路说完就走了。”    “路去哪儿了?”    “路不说,急匆匆地走了。”    我和世启去找路,问问老孟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。    我们找到他家。人们说路去跳舞了。    我们找到他的工厂。人们说路去跳舞了。    我们找了所有的地方,找到半夜。人们说路从来不在一个地方呆很久,不知道他到哪儿跳舞去了。    我们又回到园子门口,天已经快亮了。暗淡的街灯熄灭,那条小路微白而清静。露水很重,把落叶贴在路面上。小路的尽头依然溟濛,世启的老婆和儿子没有回来。    世启说:“我要去找他们,我得去。”    “到哪儿?大山里去?”我问。    “不管是哪儿。”    “你这腿行吗,在大山里?”    “我管不了那么多了。反正我得去。”    “你的车钱够吗?”    “反正我是得去。十八,你呢?”    “别再管我叫十八了。太阳一出来我就过了十八了。我妈说我是太阳出来时生的。”    一九八六年七月十五日于北京
		
				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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